
告别飞行
“女士们,先生们:本次航班平安地降落在广州白云机场,我告别飞行的时刻就这样到了。从来不曾想到,这一天这么快就会到来。这个曾经工作过30年的地方,给过我很多快乐、幸福、成长、收获,我喜欢和你们在一起的感觉。祝福你们,我亲爱的旅客朋友们,再见!”
11月8日晚上,孙靖在一张信纸上,写下这段话。第二天,就是她的最后一个航班了,她要在航班上读完这段“个性化”广播词,进入客舱,从第一排走到最后一排,向她的旅客一一道别。50岁生日前夕,按照行业规定,可以选择不再飞行的孙靖,郑重地作出了这个选择。
从衬衣到丝巾,到箱包,她全部都换成新的。早晨起来,认真地化好妆,穿好工装,她坐上机组车,去了机场。
考乘的那一天
31年前考乘的情形还历历在目。母亲的同事在报纸上不起眼的角落里看到了一则招乘启事,广州民航局要在武汉招聘8名空中乘务员,便立刻想到了刚刚高中毕业,因为阑尾炎手术而没能参加高考的她。当时,连飞机场在哪儿都不知道的孙靖,模模糊糊地觉得,那应该是一个挺好的职业。但是考试要求出示高考分数,孙靖没有,她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情去了考场。
到南湖机场一看,成千名应试人员围住了考场,不出所料,她在第一关就被查证件资料的人拦住了。可是,那人又说:“你条件这么好,我要把你卡了,你一点希望都没有了。”于是,她得以违规进入考场。一组10个人里,就留下了她一个。
再次进入审查资料环节时,她还是没有通过。孙靖从考场走出来,工作人员和在场的围观群众,都来给她出主意:考试会进行3天,你每天都来。
那3天,孙靖每天转3次公交车,去到离家很远的南湖机场。她最后打动了考官,成为广州民航技校第一批科班乘务学员。一年后,她留在广州开始飞行。
因为出众的容貌和笑起来深深的嘴角,孙靖得到了这个职业。但是在31年后,作为一名资深乘务教员,在一堂礼仪课上,她说:“我觉得,现在的我比年轻的时候美。”
三叉戟上的撤离
那时候没有机组车,机组都骑自行车去飞行。孙靖和她的同伴因为刚刚参加工作,常常搭机长或副驾驶的自行车去机场,高高的马尾随风飞扬(那时候不要求盘发)。旅客们经常能看到这样的情形,刚刚开飞机的那些人,一上马路就“开”着自行车。
孙靖飞行的第四班,遇到了“空难”。
那是从桂林飞北京的航班,满客,三叉戟机。在桂林起飞前,飞机在接驳进入跑道时,和另一架加速起飞的飞机相撞。那架飞机的机翼,从三叉机前身划过,整个前舱损毁,坐在前舱的36名旅客,全部遇难。
在巨烈的声响过后,没有受到直接撞击的中服务台的饮料包,也全部破碎。3名幸免于难的乘务员,打开舱门,放下撤离带,疯了似的拽着旅客往外逃,而站在舱门口的乘务员则朝地面呼救。最后,旅客安全离开了飞机。
从飞机残骸下来,坐到车上的时候,孙靖才觉得鼻子发酸。去候机楼看望获救的旅客,一走到旅客当中,就被迅速围了起来,旅客们对她们用尽了赞美之词。孙靖终于忍不住哭起来。
3名扎着马尾穿着白衬衫上还沾着血迹且不满20岁的女孩,被旅客看成了英雄。
事件过后,其中一位辞职离开。另外两位,继续飞行了30年。
一次受伤
在孙靖的记忆里,只有一次跟旅客发生过冲突。
在刚飞行不久的一个航班上,一位旅客放了一个超大的行李在行李架上,由于那个飞机机型行李架没有盖板,看上去很危险。孙靖让旅客把包拿下来放到别处,那位旅客不情愿,并用方言对她破口大骂,接着竟粗鲁地把悬垂下来的包带往下重重一拉,整个包掉下来,砸在了孙靖的头上。这个过程被其他旅客看在眼里,当孙靖忍住巨痛,站在原地不知所措时,旅客们愤怒了,都高声要求把这位肇事的旅客“赶”下飞机。旅客说话的声音特别大,连驾驶舱的机长都听见了,机长打开驾驶舱门,当即要求空中保卫将这位旅客带下飞机。
孙靖说,在她的生命里,总是在关键时刻遇到贵人。她说,这些高声呼吁的旅客,就是她的贵人。
被他人忆起的往事
孙靖曾参与组建了珠海乘务队。她带过的一位队员回忆道,有一次下暴雨,机组车离出勤楼门口有一段距离,中间隔着一个大水坑,出勤机组要是经过这个水坑,工装鞋就会全泡湿了,因而那天值班的孙队长,就一个个把她们背上了车。
这个情形,让孙靖想到小时候在家时,帮助家里做家务,每个月要去买粮食,30斤的大米,她轻轻松松地就能背起来。
虽然在家中是小妹,但父母并不娇宠。她是“什么活都得干”,武汉冬天的自来水温度接近零摄氏度,而全家人的衣服都是她洗的。
所以,她一直没觉得在飞机上扛饮料箱有多重,因为她扛得动。
真的爱你
像很多双空勤家庭一样,孙靖的女儿在读小学时被放到了老家武汉。有一次孙靖回去看她,发现孩子把家里一面墙上都用铅笔写上了字,仔细一看,全是“我要回广州”、“我要妈妈”,再翻开她的作业本,只要是造句,都会把句子造成这样:用“从前”造句,“从前我在广州”;用“一边……一边”造句,“我一边上学一边想妈妈”。
前几天,已经成人的女儿,为她举办了一次盛大的50岁生日晚会,在仪式上,女儿对她说,妈妈,你放心,前半生是您照顾我,后半生我照顾您。曾经很叛逆的这个女儿,此时特别温顺。
不觉得对她有愧疚吗?孙靖说:“有,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,只要你是真的爱她的,她能感觉到。即使很多事情你做不到。”
孙婧一直强调,不论对女儿,还是对旅客,只要是真心的就好。一位搭乘过她执飞航班的人说,她给人留下最深印象就是,服务特别好。问,怎么好法呢?答,反正就是好。
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是不能量化的。孙靖说,你为一位旅客送过10杯水,可能也不会让他觉得你的好。但你只要给过他一个真正关切的眼神,他就能感到你的好了。
人淡如茶
因为后来做了培训教员,所以孙靖于10年前开始学茶道。她后来能做到“盲品”,立刻能喝出这壶茶是在场的人中谁泡的。她说,茶的三要素还应该加上一个,人,心里静的人,泡的茶喝起来才顺。
曾经在她的一堂茶艺课上,一位乘务学员说,第一次被一个人“美哭了”。那时候,她已年近50岁,身穿旗袍,冲泡一壶绿茶的她,脸上的沉静和温柔,十分动人。
如她所说,为什么自己比年轻时候美,因为“年轻的时候以为微笑是一种要求,现在是自己想要微笑”。
她有很多重负,也有过很多挫折,但你都看不出来。就像她举重若轻地端起一壶热水;就像她飞完最后一个航班,轻轻地跨过机舱的门,走向廊桥。
那一刻很难过吗?
“不,挺自然的。”她说。
如果让你重新选择,你还会选择做乘务员吗?
“会。”她说。